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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道群生性命微

春日的夕陽裡,我帶著女兒在小區裡撿拾落花,聽到一對雙胞胎小男孩興奮地大叫:「爺爺,爺爺,我們碾死了一堆螞蟻!」那位爺爺則面無表情地看著兩個孫子繼續拿一塊小石頭把進入他們視線的所有小蟲子壓成粉末。

我看不下去了,走過去對兩個孩子說:「小朋友,小蟲子也是生命,它們並沒有惹著你們,為什麼要弄死它們?小小年紀不可以這樣殘忍。」

兩個小傢伙有點慌亂地住了手,求助一般望向爺爺,爺爺對我這個陌生人的多管閒事顯然深為不滿,冷冷地搭話:「殘忍?現在的社會就這麼殘忍!」我說:「那也不能這樣教育小孩子,他們會遭報應的。」爺爺冷笑:「什麼報應!沒有報應!我們是無神論者。」似乎無神論者就可以成為殘害生命的藉口並以此身份得到護佑,這是多少成年人走人的誤區!

寧可被叮到奇癢也不會對蚊子痛下殺手的女兒告訴我,他們班裡的同學大部分都認為蚊子就該被拍死,螞蟻就該被踩死,因為大人們就是如此教育,如此作為。

你比我弱,儘管對我秋毫無犯,我也要將你踐踏踩殺。你傷害了我,雖然只是出於生存本能而不是有意為之,我也一定趕盡殺絕,視你為敵、為害。這難道不是霸道與強權的一個變種嗎?我們又何必抱怨整個世界的倚強凌弱,既然我們也是這其中的一份子?

且撇開輪迴中絲毫不爽、各自承擔的因果報應不說,中國古代的聖人也向來提倡「君子遠庖廚」,教育人們長養「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的慈悲之心。不難想像,那種毫無慈悲心,見到一個完全無力反抗的小動物就想出各種花樣折磨它,甚至弄死它的小孩子一定比任何人都更容易成長為殺人狂和虐待狂,因為這會成為一種可怕的習慣,折磨某種比自己弱小的生命,以給自己帶來更強大有力的虛幻的快感,而這個人,乃至這個人的家庭就可能會被這份快感摧毀。

小時候的鄰居景大娘是個痩痩小小,面容枯乾,面相刻薄,一天到晚不停地說東家道西家的女人,她的大兒子叫小胖。小胖在小的時候,景大娘常常扯著大嗓門教育他:「誰要是敢欺負你,你就打他,往死裡打!」聲音大得左鄰右舍、房前房後沒有聽不到的。

在我離開故鄉很久以後,聽說打人總是往死裡打的小胖子成了當地的一霸,不光沒人敢欺負他,而且人見人怕。又過了幾年,聽說小胖子被人打死了。原來他又去欺辱一戶剛來不久的窮人家,弱者也有被惹惱了還手的時候,那家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子拿著一根大棒子失手砸了小胖子的腦袋。

據說小胖死的那天,景大娘癱倒在床上再也沒起來。

其實沒有人可以殺死我們,我們總是死在自己內心的殘暴和狠戾之下,外在的棍棒與屠刀永遠是內在的感召。一個獵人往往被自己設下的陷阱所傷,一個戰爭狂人也必將死於自己發動的戰爭。多行不義必自斃,真理從來不虛。

我很欣慰,因為我女兒只喜歡看那些溫情、詩意、柔美的電影,任何血腥的鏡頭都會讓她立刻扭過臉去或者摀住眼睛,現在遍布電影、電視裡的兇殘種子是播撒不到她這樣的心田中的。我也喜歡和她一起在雨後的小區裡散步,她慢慢地小心地低著頭走,生怕會踩死那些滿地亂爬的小蝸牛。我們一塊兒尋找爬到路面上的蚯蚓,把它們用小棍挑起來送回草地上去,因為怕太陽出來它們會被曬死或者像它們的許多同類那樣被開出小區的車輛碾壓而死。

這個夏季多雨,雨後又帶著女兒出來散步,告訴她佛陀的弟子們在夏天有連續三個月時間會在一個固定的地點安居,不到處亂走,並藉這個時間互相檢討各自的修行。因為印度很熱,那三個月是小生命們格外多、格外活躍的時候,弟子們就盡可能減少踩踏到它們的機會。

女兒想到課本裡白居易的一首詩,背給我聽:

 

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

(作者:楊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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